稿子，龙哥龙妹
翠水乡就像是一只沉睡在红玉海底，被白沙所拥抱的肥皂泡。
胧云在红玉海剔透的海水中浮沉，像与根系藕断丝连的浮草，被洋流携裹着，在不上不下的水中挣扎。
浮草想寻回根系去，于是胧云奋力挣扎着下潜，深海里奇异的鱼群搭着洋流迅捷而去，他逆着海洋生物的方向伸出手，却被无形的阻力推回，流水与游鱼穿过他的指缝，仿佛在提醒他已是被根系放弃的赘余。
他试图上浮，可与根系之间未曾斩断的羁绊此刻牢不可破的把他牵在原地，那看似纤细的，看似早已被他遗忘的牵扯宛如铜浇铁铸一般捆住了他。根系给他生，给他名，近在咫尺的翠水乡，深藏海底的紫水宫，那是他出身之地，他割不开，舍不下。
胧云以为自己要被困死在这里了。
然后从天光斑驳的水面上伸进一只手来——那是属于女性的手臂，上面附着暗蓝色的鳞片，胧云无端想起从未见过的夜空，那是深沉的暮色。
“你要跟我一起来吗？”手臂的主人说。
胧云没有犹豫，像每一个挣扎求生的溺水者一样紧紧抓住了这只救命的手，方才将他死死困住的羁绊此刻仿佛枯槁的藤蔓一般，轻易地断开了。
——他浮出水面，品尝到第一口属于人间的滋味。
“早上好。”兰塔娜此刻正坐在他床头，梦里刚刚将他拽出深海的手现今正贴在他额头上，“你像是生病了。”
……生病？
胧云迷迷糊糊地眨了眨眼，好像并没能理解这两个字和自己的关系。
茫然的表情似乎给胧云一向显得凶狠的眼睛抹上了一层透光的糖霜，兰塔娜看了一会儿，忍俊不禁：“我以为以一个战士的体质，不会出现头疼脑热的问题……不过你现在的表情挺有意思。”
让被子严严实实裹住的晨曦族男性这才从长久的怔愣中回过神来，光怪陆离的梦境仿佛密不透风的琥珀，如影随形的胶质堵住了他的口鼻，教他无法直抒胸臆，胧云原本便是不善言语的，此刻更是说不出半句话来。不期而至的风寒送给他一身粘腻的冷汗，还附赠了一个名为噩梦的赠品，由此而生的虚弱和恐惧宛如两只难舍难分的蚕，吐出的丝线纠缠在同一枚叫做郁结的茧里。这只茧盘踞在他心间，以胧云汹涌而出的心绪为养料，在内里孕育着一只名为占有的害虫。
兰塔娜把贴在他脸上的手掌移开，又捏了捏他的鼻翼：“再睡会儿吧，睡醒了就会好了。”
胧云鼻翼上的薄汗粘在兰塔娜指腹上，像是无声的挽留，但她像是没有察觉到这一点恳求。兰塔娜看上去是要离开，去处理什么其他的事情，胧云一言不发地看着，然后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握住了她纤瘦的手腕。
蛰伏的害虫苏醒了，它咬开茧壳，张开翅膀，破茧而出。
“怎么了？”兰塔娜柔声问道。
在幽暗潮湿的角落滋生出的飞虫第一次见了太阳，瑟缩又渴求地贴了上去。
“……别走……”胧云小声地说，“别……”
别丢下我。
余下的三个字被他小心翼翼地咽回去，化为脖颈间隐约的喉音，他像是一只从洞穴里探头探脑伸出鼻子嗅闻的小兽，带着满心的不安和一丝微不可查的希冀，顺着一丝温存的味道得寸进尺的试探。
“我不会走的。”兰塔娜用双手将他的手掌包住，仿佛包容了他一时的任性，年长的女性说话时向来和缓，言语间的韵律总有着抚平他一切不安的力量，“睡吧。”
但承诺并不是什么值得信任的东西，无论这句誓言加注了多少恶毒的前提，它都不过是一个空泛又轻浮的假设句。胧云不信承诺，不信誓言，他总觉得这些空落落的语句仿佛潜伏在农夫怀里的毒蛇，到了一定时候就会露出那双择人而噬的毒牙。
于是他只是偏执地抓着兰塔娜的手腕，宛如主人出门时执意咬住对方衣角的幼犬。
“你在怕什么呢？”暮晖族樱色的眼睛背着光，隐隐透出夕阳般的红色来。兰塔娜用这双眼睛凝视着他，温凉的侧脸贴上胧云滚烫的手背，像是一帖镇静安神的药剂，“你是个有意思的孩子，是我亲手捡回来，好不容易养到这么大的，我怎么会无缘无故把你丢下呢。”
药到病除。
“我不是累赘。”胧云心想，然后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我是对她有用的。”
这份切实的认知比起无用的承诺有着真实得多的安全感，这份安全感就像一碗冬日里沉甸甸暖融融压在胃里的米粥，令胧云身心安泰。他在赤治疗的微光中昏昏沉沉地睡过去，朦胧间仿佛看见那只被他误认为害的飞虫在和煦的阳光下展开它流光溢彩的翅膀，它拥有名为孺慕与渴求的双翅，拥有名为恋慕的花纹……
——这分明是一只美丽的蝴蝶。
蝴蝶扑闪着翅膀，停在那只曾将他拉出深海的手中。
占有不过是浮在它鳞翅上的一层浮粉，除去这层瑕疵，它由如此多光鲜美丽的东西组成……
——它名为眷恋。
……
胧云从无梦的睡眠中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
风寒来的迅猛，去的也无声，昨日的昏沉已经没有再来搅扰他的思维。兰塔娜还在睡，于是胧云没有打扰她。轻手轻脚对于胧云的个头来说显得有些困难，但他还是尽量减少了动静，蹑手蹑脚去了厨房。
太阳神草原上的暮晖一族以游牧为生，兰塔娜的饮食习惯便保留了属于民族的特色。胧云手脚麻利地将烧开的水冲入盛着茶末的小锅，兑入鲜奶与细盐，小火慢煮，很快便煮出一股奶茶的醇香。
兰塔娜似乎是被这熟悉的香气惊醒，打着哈欠下床，坐在餐桌旁揉眼睛：“早上好。”
“早安。”胧云将奶茶倒入茶杯，放在兰塔娜面前。
清晨的飞鸟在窗外轻声唱着，像是赞美崭新一天的歌声。